困在记忆里的妈妈

作者：柯平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妈妈把手上的静脉留置针拔了，夜深人静，血流满地，小型的杀人现场一样触目惊心。她缩在宽大的病号服里说，我没拔，还若无其事的点着床沿斑斑血迹，这什么呀？

自己作的案，脑中像被橡皮擦一下一下擦掉了一样，毫无痕迹。难以想象当时的她，有没有疼痛、惊恐和无助？

妈妈手往远处一指，我的鞋呢？我要去上个厕所。髋关节粉碎性骨折，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了，手术、疼痛的记忆也全都抹去了，也忘了自己的伤腿，她起身要自己上厕所，每天十几遍复读机一样的吵。最后无力的躺倒，我怎么了？我为什么住院？是发烧吗？你摸摸我额头，烫吗？每次看到腿上的纱布，她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，惊讶的张大嘴，啊？我摔跤了？她沉默良久，表情黯淡。可是几分钟后，她又叫开了，我的鞋呢？

她还每天十几遍的吵着回家，说问问医生，我还有几天出院？吵着吵着，大家统一口径了，回答她还有两天吧，一个多月过去了，她的两天永远挂在眼前，是她的希望。

妈妈现在的记忆像鱼一样，只有七秒，七秒之后，她会忘记眼前所有的事，吃过的饭，来过的人，快乐或是悲伤，一笔勾销，重新开始。有时想想这样也好，不然那么大的手术她怎么挺过来？

我天天跑医院，只要不在她眼前，她就到处对人说女儿不孝顺，从来不来。我已经准备好将来有一天，她呆呆的看着我，问，你是谁啊？

几年前看电影《困在时间里的父亲》，父亲安东尼困在了时间里，世界、人和事在他眼里都乱了套，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，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夕，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他分不清亲疏，小女儿是生是死？大女儿有没有离开伦敦去巴黎？最后那个在他孤独无助时像妈妈一样拥他入怀轻声安慰他的女护工，到底是不是他喜欢的神似小女儿的那一个？

混乱的时空中，他的世界崩溃了，他说，我搞不清发生的一切，我感觉我的树叶掉光了，风雨裹挾着它们……他惊恐、慌乱、无措，他哭着找妈妈……白发苍苍的安东尼这时缩回了童年，像个迷路的孩子，找不到妈妈，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
如果生命是一棵树，那记忆就是满树的绿叶，困在时间里的安东尼，记忆已经支离破碎，他望着窗外耀目的绿树，阳光下树叶在婆娑起舞，悲伤的觉得他的树叶掉光了。

妈妈躺在病床上，白色包裹着她，她缩的小小的。她一笑，脸上皱纹纵横，像花儿一样灿烂。很久了，没有像现在这样，我这么仔细的看她，听她讲过去的事。

时间在她身上流逝，叠加了无数个妈妈，那个剪着潦草童花头睡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等太姥姥回家的妈妈；那个在同学撺掇下油灯下一笔一画给远方的父亲写信的妈妈；那个用自己的生活费买烟追求爸爸的妈妈；那个中年发福脾气火爆的妈妈；那个晚年收了锋芒，瘦小慈祥的妈妈……她也是从一个孩子开始一点一点长大、变老，而二十八年前的妈妈，跟我现在一样大，那时的她和现在的我，如果能隔空交谈，会谈些什么呢？

妈妈困在记忆里，她记忆的树叶在渐渐焦黄变脆，眼见着它们一片一片从枝头随风飘落，我们被隔离在两个世界，她的世界我进不去，我的世界她进不来。安东尼的孤立无援她终会体会到，无可避免。

人生暮年，没有药到病除，没有慢慢变好，只有慢慢变坏。只是这个慢慢变坏有多久？她的无助我的无奈。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啊。

就像安东尼一样吧，向着窗外的绿色，今天阳光灿烂，出去走走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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